这个“五一”，黄山比往年冷清一些。
黄山的春天很美，高山杜鹃和木兰花开得漫山遍野，在山峦云海衬托下极为好看。在往年，“五一”前后是旅游旺季，每天3万人扎堆黄山，以至于有时景区不得不停止售票，来控制过盛的人流量。
今年，山上游客最多的一天不到1万人。因为黄山风景区对当地市民免票，这1万人里面，大多数是难得上山散心的本地人。黄山脚下的停车场，没有满满当当的旅游巴士和旗帜，取而代之的，是黄山市的皖J牌照轿车。
疫情发生前的2019年，黄山市旅游总收入占GDP比例高达80.62%，很多黄山人从事与旅游相关的工作。但如今，为了节省员工工资和水、电开支，90%的酒店和民宿关门歇业；网约车司机本来穿梭在黄山北站和各大景区之间，现在不得已转去市区，收入锐减；各大景区部分工作人员长期轮休，只剩几个人值班。
受影响最大的还是导游们，他们大多没有底薪和保险，无旅游团能带，意味着颗粒无收。
根据黄山市导游协会的数据，目前黄山市共有导游约5000人。不少人放下戴了十几年的“小蜜蜂”话筒，寻找出路。记者找到他们之中转行做直播的人，于他们而言，现在是最困难和迷茫的时候，不过，黄山的风景还在，人们的韧性和希望依旧。
黄山风景。受访者 供图
导游转行并不顺利
导游文静（化名）是土生土长的黄山人，她在网络平台上接私人定制的旅游单，带不到10人的小团，黄山旅游发展好的那几年，一年接50个团，每个团带两三天，一年工作150天，年收入差不多6万元。除了黄山风景区，屯溪老街、棠樾牌坊群、鲍家花园、徽州古城等，都是黄山市的经典旅游景点。
最近黄山上没人了，平日里上山的不到100人。没有游客来来往往，导游因此没了收入。2020年初，黄山旅游业寒冬的信号已经显现。“单量减少，很多单子临时取消，收入减少了一半。”文静说，游客来之前，首要关心的问题不再是怎么玩，而是可以来黄山吗？来了之后要做核酸吗？需要隔离吗？
大徐（化名）是黄山人，以前也干导游。他所在的旅行社承接地接业务，生意好的时候一周能带2个团，有时候忙起来一个月都没有休息，轮轴转。他老婆同样在旅行社工作，跑业务。夫妻俩都没有基本工资，旅行社无单可接之后，两人开始发愁。
这两年多来，很多黄山导游在尝试转行。有人去工厂打工，但老板听说是做导游的，不太愿意接收，觉得他们旅游放开了还会离开，好不容易培养成熟练工，可能又去带团了，所以导游即便进了工厂，也被当临时工对待。还有导游去送外卖，不过黄山城市小，单量少，跑了几年的老骑手都有熟悉的地盘，新进骑手能接的单子不多。
黄山市导游服务公司想出来一个办法，让导游们去当采茶工。茶叶产业是黄山市的另一大支柱。今年情况特殊，到了采茶季，外省的采茶工进不了山，导游们正好能填补空缺。3月24日，《黄山区采茶工招聘启事》发布，给有意愿的导游员提供采茶工的临时岗位，基本待遇为每天170元、包吃包住。不过最终应聘的导游不多，很多本地人家中本就有茶园，不必舍近求远帮别家采茶；再者，采茶季每年仅半个月，难以解决导游的失业危机。
也有导游选择在家里等着，等待重新带团的那天。毕竟，已经干久做熟了的行业，热爱仍在，他们舍不得离开。
走进直播间自救
等待看不到尽头。除了自救，导游们别无他法。开直播，是他们眼下留在旅游业为数不多还能尝试的出路。
2020年6月20日，黄山导游查理（化名）第一次直播。那天他站到了迎客松旁，讲解了半小时，直播间观看人数最多时只有8人。
查理从2000年开始当导游，2006年转型跑业务，2018年跟朋友合伙开了家旅行社，自己当老板。2019年创业失败，背了40多万元的债务，连房子都被抵押，他重新开始当导游带团。2020年上半年，遭遇疫情，几个月没有收入，查理到杭州打工，最开始想跑外卖，后来又尝试了房产中介，换过两家公司，都干不久，连租房的钱都赚不到。
后来，他回到黄山，参加了一场培训，听了两堂课，关于怎么做短视频。当时已有导游开始转型做主播，查理想把他们联合起来，形成运营团队，找商家谈合作，但没人理他。
无奈之下，查理决定自己做直播。第一次直播那天，他拿着自己的老款手机，添置了一个便宜的云台。直播间清晰度很差，聚不了人气，一个月后，虽每天都在直播，观看人数从未超过50，他咬咬牙，刷信用卡换了新款手机。经济状况窘迫至极，查理只吃最便宜的盒饭和饼干，开顺风车补贴油费。也有粉丝觉得他勤奋，专程到黄山找他当导游，2020年8月份，他接了3批客人，来回车费加上导游费，跑四五天能挣3000元，查理的生活勉强有了保障。
正在直播的查理。 受访者 供图
2021年5月6日，导游文静也开直播了。当时，她还带团，直播只能算兼职。她的日常工作从早上8点开始，下午2点把游客带到山上的酒店休息后，要等到晚上6点带客人看日落，中间有4个小时空档。利用这点空档，文静开播了。有的地方信号不好，播着播着掉线了；户外直播只能烧流量，每天要用掉15G，她有4张手机卡，因为每张卡每月用到200G之后，上网会被限速；充电宝要准备两块，边直播边充电；天气冷的时候，给手机贴暖宝宝，热的时候，贴冷敷贴，以免手机突然罢工；耳机只能用有线的，把线绕几个圈，挂在耳朵上，话筒正好贴在嘴边……后来，文静能接到的旅行团越来越少，逐渐成了全职主播，每天直播6小时以上，收入来自直播间打赏。
正在直播的文静。 受访者 供图
2022年3月29日，导游大徐也开播了。他3月9日送走最后一批客人后，再也没等来新的团。大徐坐不住，开了直播，本以为自己日常伶牙俐齿，开直播应该驾轻就熟，没想到，面对直播间观众，他心跳加速，全身冒汗，脑子里有很多东西，但是不知道怎么讲出来。
导游转行做主播，依旧要吃苦。雨天的时候，山上风大雨大，伞都打不住；晴天的时候，太阳很晒。这几天露脸和粉丝聊天，他们说大徐黑了很多，还是春天，他已经晒伤了好几次。如果要直播日出和日落，就得住在山顶，近日山上早晚气温只有1摄氏度左右，风很凛冽，吹到脸上像刀子一样。大徐仔细算过，话费平均每天大概20元，再加上来回车费30元，每天直播的成本50元。他才开播一个月，看直播的人不多，打赏还要被平台分去一半，每天能挣几十元已属不易，大多数时候，入不敷出。
被流量困住的导游
直播的世界里，流量为王。转行成为主播的导游们很快便感受到了游戏规则的残酷。
开播半年，查理的直播一直不温不火，每天开播时的观看人数从未过千。2020年底，他有了第一个出圈作品，冬季雪后初晴的黄山，云海翻滚，美若仙境。查理在大雪里等了4小时，几乎冻成雪人。每年的11月和12月，很少有游客上黄山，风景虽美，但气温极低，环境恶劣。“没办法，大家爱看这样的。”自此之后，查理总趁着天气变化上黄山，转晴那一刹那风景最好看。
查理2021年的直播2142个小时，平均下来，每日直播时长将近6小时。去年3月8日，查理连续直播9小时，也是雪后云海，他直播间第一次涌入几千人，从早上日出开始，一直到下午3点多，查理不吃不喝，舍不得下播，难得有这么大流量。他从光明顶一直走到前山的迎客松，播到最后，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，把云台架在栏杆上，用手扶着，只能如此。
今年2月9日，山上又下大雪，查理赶着上山，要拍雪后第一天清晨的云海日出。边爬山边直播7小时，背包一直压在背上，到山顶他突发晕眩，甚至没办法自己站起来。在黄山当导游20多年，他第一次花钱请轿夫把自己抬下黄山。休息了10多天后，他第一时间上山，回到直播间。在他不开播的日子里，粉丝每天都在流失，他等不起。开始的一个星期还悠着点播，后来也不管了，流量要紧，查理目前仍然一天播3场。
开播一个多月，大徐保持了“全勤”的记录，每天都至少直播一场。早上6点起床，7点出发，他家住在黄山北门，最近因为游客少，索道不开放，得开车40分钟到南门。7点40分，景区开门，8点10分，发第一班车，同乘的都是景区工作人员和上山直播的导游。若赶不上首班车，下一班车要等有买票游客才能发，最近景区生意不景气，可能等很久也没人来。顺利的话，大徐9点开播，一直到11点半，到山顶用工作餐，下午1点再开始播，播到3点下播。
黄山导游膝盖不好是职业病，爬山太多会给膝盖带来不可逆的磨损伤害。2019年年中，大徐曾在家里躺了两个月，因为膝盖出现疲劳性骨折，不得已打上石膏。自那之后，他尽量不带爬黄山的团。现在搞直播，他顾不了那么多，又开始爬山，虽然也有主播对着迎客松能播一天。但大徐认为，不断变换直播场景，观看者才更有身临其境的感觉，网友们才能在直播间里待得住。“爬山直播”一周之后，大徐直播间里同时在线观看人数突破5000。“我都觉得挺惊讶，怎么这么多人，心里很慌。”他没想到，第二天再开播，直播间涌入8000人。半个月后，他的粉丝数积累到2万。大徐在黄山主播圈子里一下子出名了，涨粉速度太快了！但好景不长，后面半个月，数据不再增长。他试过很多方法，发福袋，直播时主动吆喝，点点关注，刷刷小星星，都无济于事。
为了留住粉丝，主播们有时需要答应一些简单的请求。有人在山路上唱歌，有人在山顶上做俯卧撑。查理、文静和大徐都是幸运儿，他们的粉丝数量在黄山导游中都算佼佼者。因为没有流量，在等待几个月，甚至半年后，不少黄山导游已不得不离开直播间。
黄山雪景。受访者 供图
再次寻找出路
导游做直播，得到了黄山有关部门认可，当地政府部门为导游们开展了直播带货技能培训。最近，黄山又加强了对主播的支持力度。带着导游证的主播，在景区里门票免费、乘车免费、索道免费，山上的宾馆还提供免费的工作餐，如果晚上不下山，还有免费的导游房能住。目前，黄山已有导游主播40多人，还有其他导游加入直播队伍。
不过，导游转型主播，未必是最好的选择。“很多次想放弃，太累了。”大徐说，“以前三四天爬一趟黄山，现在眼睛一睁就是爬黄山。” 等旅游恢复了，大徐想重回老本行，继续接团带游客，没生意的时候能休息几天。文静也有类似的想法，不可能一直做直播，爬山能坚持爬几年，爬不了几十年。
文静已准备再次转型。今年4月份，她在黄山风景区北门开了家茶叶店，目前还在装修，店名就是她直播间粉丝团的名字。网店先一步开好了。文静家有茶园，今年外地采茶工和采购商进不了黄山，因为缺人手，山上有100多斤茶叶采不下来，长老了，味道苦涩；即便如此，家里还有很多茶叶没卖完，“趁着还在直播，多找一条路子”。
查理可能还会坚持待在直播间里，他已经有计划，要到西藏直播一个月。他找到了户外风景直播更重要的价值。2020年，有粉丝拍了段视频给查理。视频中，敬老院的老人们围在一起，看他直播黄山风景。这一刻，查理意识到，直播也是别人看世界的窗口。
黄山上的松树，有无比顽强的生命力，无论在悬崖峭壁还是深壑幽谷，都长得郁郁葱葱，生机勃勃。黄山人也一样。
栏目主编：孔令君 文字编辑：孔令君 题图来源：受访者 供图
题图：正在直播的黄山导游。
来源：作者：巩持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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